119.玉清真王之心

罪化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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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德行无亏, 一般无二……”玄桐因为这样的褒扬而勾起了嘴角,却不是微笑而是叹息,“难得凤章君对我教青眼有加, 只是云苍峰上,持有偏见之人恐怕也不在少数。否则阿蜒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袒衣检视。”

    听他提起这些, 凤章君面色微凛, 却不做否认:“曾善之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。无论幕后主使是何人, 又有何居心,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玄桐含笑点头:“也请你用心保护好阿蜒。他不仅仅是五仙教的护法, 更是曾与你患难与共的兄弟,莫要让他失意。”

    凤章君应了, 随即起身告辞。原路走出听瀑居, 就看见情花藤下林子晴与练朱弦正在等候。

    他还没走过去,阿晴已经凑了上来:“仙君哥哥, 掌门师兄与你说了些什么?”

    练朱弦却一把将阿晴逮住:“别胡闹了,你不是还有事吗,快滚!”

    阿晴依言滚远了, 于是又剩下来时的二个人, 一同离开听瀑居,沿原路往谷口走去。

    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, 练朱弦忽然停下脚步, 指着右手边的一条岔路:“出门在外, 如今这一身不太方便,我的居所就在附近。不知仙君可否稍待片刻,容我做些调整?”

    其实凤章君早就觉得他浑身银饰琳琅,美则美矣,却也太过招摇。于是两个人便上了岔路,往林翳深浓的秘境里去了。

    练朱弦的居处名为“画境”,是一片远离尘嚣的静谧之地。谷中气候湿热,此处却颇为凉爽。大抵是因为头顶的树冠遮天蔽日,而远处的高山融雪又汩汩而来,带走了燥热与瘴毒。

    前方山谷狭窄处并立着两株老树。枝端缠绕着几株蔓乌头,蓝紫色花藤如瀑布般垂挂下来。

    撩开“瀑布”便是一片小树林,林下的灌丛里掩映着无数珍贵药草。或许是因为食源充足,林间鸟鸣啁啾,居然还有绿孔雀悠闲踱步。

    景色优美,但修筑在树林边缘的竹屋就不那么起眼了。屋内宽敞,陈设却不多。除去一些竹制的日用品之外,房梁上还倒悬着风干中的草药,散发出淡淡清香。

    练朱弦将凤章君请到外间暂坐,又从地窖里取出一个小坛,坛里是千年雪水。

    他为凤章君倒了水,转头就进了内间,开始脱下盛装。

    刚脱到一半,他听见凤章君问话:“当年那些孩子,如今全在谷里?”

    “不是全部。”练朱弦据实以告:“大家在谷里休养了数日,之后那些还记着家的都被送了回去。不记得或是不想回的,也有一些被送往大焱和南诏的孤独堂。余下只有我、子晴与少数几人决心留在谷中学艺,可也是过了好多年才陆续通过入教考试。”

    凤章君若有所思:“这些人如今也该是教中股肱了罢?”

    练朱弦却轻声叹息:“有人根基浅薄,寿尽而逝;也有人学艺不精,走火入魔身亡;但更多的还是死在魑魅魍魉之手……总之,如今余下的只有我跟阿晴而已。”

    这倒令凤章君有些意外,可他又联想到自己身上——从柳泉城到浮戏山,再回归云苍峰,其间的生离死别又何尝会比这小小五仙教中的悲欢离合来得轻松。

    也唯有这种时候,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,自己已在世上活过了百年。

    世人都说最大的痛苦是无常;可唯有活得久了才看透,其实无常才是人生常态。若想证道成仙,不参透这一点绝对不行。

    所以凤章君从未想过成仙。

    他正思忖着,只见面前竹帘一动,练朱弦已经重新收拾停当,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摒弃了繁冗不便的服饰,练朱弦换上一身茛纱黑袍。腰腹、手腕和脚踝全都用织锦束紧了,又将头发扎成马尾,显得利落轻快。

    凤章君倒没说什么。得知练朱弦已经准备就绪,他放下茶盏就往外走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与中原诸多门派一样,五仙教内部也无法御剑而行。因此直到走出山谷,凤章君才重新召唤出了纸鹤。

    短短半天之内二度飞上高空,练朱弦显然已经有了些心得,再不至于紧张到麻痹。

    由于有了目标,凤章君御剑更疾,仅用半个时辰就从郁热的南诏飞回到了清凉的云苍山巅。

    一落了地,他就召来几名守卫。吩咐他们立刻带人去仰天堂、橘井堂等处寻找怀远的踪迹。而他则领着练朱弦径直朝旧经楼而去。

    旧经楼是云苍峰背阴处的偏僻院落。大约两百年前,山峰被雷电劈中,落石导致流瀑改道,冲毁了临近的几处宫观建筑。当时的掌门认为是天意,并未进行修缮,而是下令让宫观搬迁、异地重建,旧经楼就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在凤章君的带领下,练朱弦很快就见到了它的真容。

    那是一栋几乎与瀑布比邻的危楼,周身包裹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。云苍峰上其他的建筑都是丹楹刻桷,唯独它浑身的修饰都已朽烂冲净,反倒丛生着一层厚厚的凤尾竹,倒像一只千年的绿毛老龟,荒诞诡异。

    二人顶着隆隆的瀑布水声走进前院,地面一片湿滑,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青苔。

    “……看这里!”练朱弦指向一侧的围墙——那里的青苔留有几道近乎于平行的刮擦痕迹。刮擦处裸露着砖墙,说明痕迹尚新。

    他伸手比了一比大小,的确像是尸鬼留下的。

    但除此之外,再无任何离奇之处。

    “跟紧我。”凤章君继续领着练朱弦往里走。

    一楼的正门是虚掩着的,门内没有烛光。而且显然是怀远布了结界,一走进室内,瀑布噪音顿时销声匿迹。

    无法立刻习惯这突兀的死寂,练朱弦一边揉着轻微耳鸣的耳朵,一边放眼望去——全都是书、书、书。

    凤章君曾经简单地提起过,旧经楼被废弃时,就地淘汰了一大批品质不良的刻本书籍。然而这些废书对于怀远而言却显然意义非凡。

    它们组成了他的卧榻、枕头、书案、坐垫,乃至御寒的被褥和照明的灯烛,在这潮湿阴暗的死寂世界里,给予了他文字本身所无法给予的温暖。

    即便可以肯定怀远就是尸鬼的操纵者,可一想到这个独臂人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独活了两百年,练朱弦也并不因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而感到欣快了。

    受到潮气的侵蚀,西侧厢房已经坍塌,一楼余下的空间并不算大。凤章君很快巡视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楼梯塌了,有尘灰,应该很久没人上去过。”

    怀远不在这里,但这并不重要。

    重要的是,这里应该有一个密室、一个能将曾善的遗体偷偷保存两百年的环境。

    无需沟通商量,凤章君与练朱弦默契极佳,立刻分头搜寻起来。

    “这个,正常么?”练朱弦很快就有了发现,他用手指的是一双鞋。

    乍看之下,这是一双规规矩矩的鞋,整齐并排在书榻前面。但是仔细观察,却又显得无比诡异。

    “不正常。”凤章君俯身捡起了其中的一只,皱着眉头正反查看。

    他从未在云苍峰上见过如此破烂的鞋——尽管鞋面似乎还是好的,可是鞋底却早已经磨穿了,脚掌与脚跟都是大洞,余下的鞋底浸着一层乌黑的血垢。

    “厚生堂会为弟子发放衣装鞋袜,有求必应。”为避免练朱弦误以为云苍峰苛待弟子,他不得不如此解释。

    练朱弦则若有所思:“既然已经磨成这样了,为什么不用纸张来做鞋底?就算赤脚,恐怕也比趿着一双破鞋要来得舒适。”

    道理虽然如此,可一想起怀远那疯疯癫癫的模样,却又似乎不难理解。

    凤章君将破鞋丢回书榻边,却又扫见书籍堆垒的缝隙之间隐约落着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他将书砖左右推开,随着光线的抵达,那东西竟也明亮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是珍珠。”练朱弦拈起来放在了掌心里,“珠上有孔,应该是饰品的一部分……中原的男人喜欢珍珠?”

    凤章君抬头:“更像女子的钗饰。”

    当他回答的时候,练朱弦已经挥手将更多的书砖推开。书榻分崩离析,在显露出的尘垢之中,散落着更多的珍珠,以及一支变黑的银钗。

    怀远为何会有女子的首饰?答案就在银钗的边上。

    “暗门。”

    凤章君抽出凤阙剑,沿着地面上一点受潮变形的缝隙楔入、撬动。

    吱嘎一声,一块木板被撬起,显露在眼前的是一条地道。

    那人正是曾善。她已经脱下了云苍峰月白色的法袍,换上村庄里常见的粗布衣裙,随便挽了一个发髻,朴素寡淡。

    此去南诏虽然山高路远,可她宁愿长途跋涉,也不想御剑而行,瞬间就抵达那个全然陌生的所在。

    周围并无人送行,唯有练朱弦与凤章君默默地跟随着她,大约走出一盏茶的工夫,身后的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师姐,师姐——!!”

    正是那怀远大惊失色地跑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身上只穿着中衣,赤着脚,尚未习惯独臂的身体左右摇晃着才勉强保持住平衡。短短百来丈的下坡路,他却跑得气喘吁吁,额头汗水一串串往往下流淌。

    他大口喘着粗气,冲刺过来,一把拽住曾善的衣袖,近乎于绝望的嘶吼:

    “师姐你不要走!你不要到南诏去,我求求你了,不要走!!”

    曾善被他拽停下来,缓缓摇头: “这是师尊们的决定,我自己也愿意,改变不了的,你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怀远的眼神里满是无辜与崩溃:“……可你走了我怎么办?你走了,那些欺负我的人一定会变本加厉。再说,大家知道我毁了鼎炉,都会排挤我,在背地里嘲笑我。我一个人受不了这些啊,师姐,师姐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是你自己的事!!”

    忍无可忍,曾善一把将衣袖从他手上抽走,换之以愤懑的表情: “你长大了,哭闹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收拾烂摊子。从今往后,你必须独立,必须自己保护自己,听见没有?!”

    怀远被她吼得当场愣住,浑身颤抖着,仿若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家犬。

    见他哑口无言,曾善又转身继续前行,可没走出两步,她又听见了怀远那可怜兮兮的求助声。

    “可是师姐啊,怀远好疼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曾善紧握着缰绳的手由白转青,她再一次侧身回头,脸上却是无可奈何的失望。

    她一字一顿道:“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疼……怎么会有人一遍遍地让自己陷入痛苦,就为了博得别人的关注!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话,她翻身上马,再不去看那个苍白如纸的怀远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迂回曲折的山道上。

    “女人的直觉真可怕。”练朱弦不禁感叹。

    凤章君却摇头,“都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只听平地里一声断喝。怀远像是发了疯似的,一头朝着路边的栏杆冲了过去,又是踢打又是撞击,彻彻底底地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可是无论他发作得有多凶狠,无论是他自己,还是那个离他远去的女人,都不会有任何的感觉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很快,云苍峰上的这一幕也开始模糊起来。练朱弦及时抓住了凤章君的衣袖,以免在下一个场景中失散。

    稍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,接下来呈现在他眼前的,竟是无比熟悉的风景。

    这里是郁绿的五仙谷深处,某座陡峭悬崖的底部,遍地盛开着一种白色小花。它们不过一尺来高,却枝繁叶茂,挤挤挨挨地铺展开去,仿佛为终年湿热的谷底带来了一场大雪。

    不远处,立着几名仙教守卫。

    “这里是云杉坪下的情人崖。”练朱弦准确地报出地点,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:“此处也算是我教的另一个大门了。”

    凤章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半空中望去,只见陡峭的崖壁上竟然结了许许多多巨大蛛网,半透明的蛛丝挂着露珠,在晨光中若隐若现。

    但更令人惊讶的是,蜘蛛网上竟然有人。

    距离委实太过遥远,无法看清楚那人的穿着样貌。不过练朱弦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。他正准备说出猜测,忽然听见身后的草地里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。

    他与凤章君同时回头,发现有五个人正朝这边走来。其中带路的三人是普通教徒,而后面两位,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容貌举止,都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凡。

    其中个子略矮些的那位,实在是个不输练朱弦的大美人。他的肤色是南诏常见的麦色,肩颈处纹着斑斓华丽的刺青,可一头长发却如神山积雪一般洁白,散发出神秘却又柔和的气质。

    而紧跟在美人身后一步之遥的,则是一位气场截然不同的男子。他身材高大壮硕,肤色却是不见天日般的苍白。

    与白发美人不同,高个男子身上的衣物极少,大方裸露出成片的猩红色刺青。

    “他们是谁?”凤章君问。

    “我从没见过。”练朱弦摇头,又试着推断:“教中惯用羽毛来标志身份,白发之人饰有雀翎,说明地位尊崇。而他背后那男人的纹身更像是符咒……”

    “教主!”

    突然有人异口同声,替他道出了答案。

    二人循声望去,花地上的守卫正在朝着来人行礼。

    点头回应他们的,正是那位白发美人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就是诺索玛?!”

    实话实说,练朱弦的惊愕大过欣喜。毕竟眼前这位,正是本已得道成仙、却又不知为何挑动五仙教与中原各派仇恨的前任教主。

    凤章君则多看了一眼那个满身符咒、充满压迫气场的男人:“那他应该就是蛊王摩尼,听说是世上唯一一例蛊毒化作人形的例证,不可思议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教中才一致公认,诺索玛是历任教主中法力最强之人!”

    久仰盛名却无缘得见的先辈突然出现在眼前,练朱弦难免激动,可念及凤章君站在一旁,他又勉强压抑住了,继续观察。

    诺索玛与蛊王跟着守卫来到蛛网下,同样抬头仰望。

    “是个女人。”蛊王眼力超群,“中原长相。搞不好是哪个无聊门派送来的细作。这边穷乡僻壤,究竟有什么好来的。”

    居然一开始就猜中了?练朱弦不禁感叹于蛊王的敏锐,心里又有些暗爽,故意瞥了身旁的凤章君一眼。

    凤章君不理他。

    蛊王质疑,其他人也不好妄作判断,唯有全部朝着教主诺索玛望去。

    银发的美人倒温和一笑:“好久没人敢选这条路了。老话不也说过么,‘跳的都是缘分’。缘分都到了,还能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跳的都是缘分?”凤章君不解。

    “那是一个南诏传说。”练朱弦为他解释,他们面前的这座悬崖名叫情人崖,崖顶是一片平地,名为云杉坪。相传那些相爱却无法相守的男女,只要有勇气从云杉坪跳下来,就会被天神接到一处世外桃源,在那里厮守终身。

    “懂了,就是落入了崖底的五仙教。”凤章君言简意赅,“然后就被你们捡回去当教中弟子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这种事很少。毕竟崖高百丈,就算有蛛网围护,作用亦十分有限。悬崖附近也总会有失足摔死的动物尸骨,所以这里的花草才会如此繁茂。”

    练朱弦话音刚落,只听蛊王撵了个响指,那巨大的蜘蛛网竟自行破开,网中女子跌落,摔在柔软的草地上。

    “……何必如此简单粗暴。”诺索玛叹息。

    练朱弦与凤章君跟着众人走上前去,发现草地上躺着的人正是曾善。

    多日未见,她看起来又黑又瘦,脸颊与嘴唇严重蜕皮。身上衣裳也是污脏不堪,但至少人还算清醒。

    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来,她挣扎着想要起身,可稍稍一动就疼得呻~吟。

    诺索玛脚步轻快,第一个走到了曾善身旁。他首先低头观察几眼,旋即开始探查她的伤势。

    “别动,你的肋骨断了几根,其中一根抵住了肺脏,很痛吧。”

    曾善起初缩了一缩,但在觉察出诺索玛并无恶意之后,慢慢放松下来,转而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男人。

    等她平静之后,诺索玛又开口道:“你现在有两个选择。其一,我可以立刻结束你的痛苦。其二,我也可以医治好你的身体,但那无疑将会是一个漫长而又辛苦的过程。要选哪一个?”

    曾善张了张嘴,却嘶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,唯有用力眨了两下眼睛。

    “聪明的孩子。”诺索玛对她温柔一笑,立刻召唤身后人:“摩尼,替我护住她的心脉。”

    蛊王轻轻“切”了一声,却还是走上前来,冲着曾善一弹手指。

    也不知怎么回事,曾善突然抽搐起来,状若癫痫,并且很快就没了动静。